二舅
我母亲有五兄妹,其中四个是男孩,只有我母亲是女孩。所以我母亲小时候很受宠,虽然生长在条件很艰苦的时代,但母亲的少女时代却少见地过得很幸福,反倒是和我父亲结婚后,两人过了很长一段苦日子。我有四个舅舅,大舅和二舅年纪都比底下的弟弟妹妹大,像是大舅和二舅,要比我母亲大出十岁。母亲今年五十四了,大舅和二舅都是六十开外的人了。按照我母亲的说法,他们兄妹五人,日子过得最辛苦的反倒是二舅,大舅和二舅虽然都经历了三年自然灾害,但大舅小时候一直跟着当保长的祖父长大,所以往往能够吃饱,唯有二舅,既没有大舅那般有祖父带着生活,也没有弟弟妹妹那样的好运气,三年自然灾害中,小小的一个人,就和大人一起挨饿。母亲经常说二舅小时候发生的一件趣事——二舅小时候只要听到锅铲响的声音,就会抱着大人的腿大哭,因为太饿了,唯有这样才能吃到一点东西。在这种境况下长大的二舅,十分的沉默寡言,我四个舅舅,大舅严肃,三舅幽默,幺舅亲切,只有二舅是沉默。所以我和二舅,说的话最少,和他在一起的的记忆最少,现在回想,我和二舅真的没有做过一件能记得住的事情。搜检我从小到大的记忆,唯一有印象的就是,我每次去外婆家,见到高高瘦瘦的二舅时,我低着声音喊一声二舅,然后二舅低声回一句——你来了!然后就再也没有多的话了。我没有见过我的外祖父,他在五十多岁的时候因为肝硬化去世了,所以我一丁点关于外祖父的记忆也没有,但我父母说,我外祖父身材高大,样貌好,在村里是相当出挑的人物。而且在性格上也是个很好的,很温柔的人,对于这样的外祖父,我很遗憾没有能见到他一次,所以总在脑海里构想外祖父的样子,但想来想去都是模糊的。后来父母说,我二舅酷似我的外祖父,只是身材要矮一些,别的方面,如话不多,性格柔和等等方面都有八九分的像,所以后面我只要一想我的外祖父,我就拿我二舅的样子去套,这样才在脑海里有了一点模模糊糊的影像。二舅是他们五个兄妹中唯一一个读到高中的人,那时候的高中,是在故乡的镇上。镇上和我们乡有二十多里的路程,所以在那边读书需要吃住在学校,二舅每周回来一次,拿钱和粮食,可是那时候是没有钱的,只能带一点粮食去学校煮来吃。母亲说她记得有一次,二舅从学校回来,需要学费,可是二舅知道家里没钱,就怎么都说不出要钱的话,整个人就一直沉默着,周末过完后,就带了一些粮食,沉默地回学校去了。母亲说她总记得二舅在山路上踽踽独行的背影。现在我遥想这一幕,也觉得二舅十分可怜。二舅高中毕业后,就被分配到了我故乡的中学教书,教什么科目我不知道,也没人给我说。在我看来,二舅这样沉默柔和的人,是最适合教书的,教书虽然薪资寒薄,但稳定不必担心生计,清闲不必劳累身体,再有我一直觉得二舅骨子里是有读书人的骄傲和柔弱的,从这点上来说,我和二舅最像。如果二舅一直在学校教书该多好啊。可是二舅教了几年书后,结了婚,就不再教书了,一直在家里做农活。我曾问过母亲二舅不教书这件事的始末,母亲也只是淡淡地说,二舅结婚后,家里生计发愁,教师工资太过于寒薄,只能不教了。我还特意问过母亲二舅对这件事情的态度,母亲说,二舅就是顺其自然地接受了,没有反驳,没有挣扎,就像是从来没有当过老师那般,毫无异常地走上了他命运的分岔路口,直至人生轨迹完全改变。二舅似乎总是在命运关键抉择上一错再错,他当老师时,虽然工资寒薄,但再坚持一下,就能等来民转公的大潮,就可以顺利吃上国家饭(他当时的同事都是这样过来的),但他选择错了。九十年代,全国掀起打工大潮,二舅那时候正当年轻,且还有高中学历(这在当时是少有的),但他没有出去闯荡,而选择了继续在家里做农活,以至于再次错过。后来人过中年,在家里终究持续不下去,才外出四处打工,可那时高中学历早就无用,也没有一技之长,就只能混迹于各个工地,挣钱寥寥。近几年,由于年纪增大,外面也无法去了,就只能在家里干干农活,做做零工度日了。这么简短的一段,就足以概括二舅的一生了,他的一生,辛辛苦苦,兜兜转转,却又一无所获,他的一生默默无名,只能炎凉自知,却又成为那个时代的背景色。在我看来,二舅的一生就是那个时代大多数中国人的一生,就是在人生路上处处选择错误,却又不得不闷头前行的一生,就是一无所获却又要付出一切的一生,太多人和二舅一样,光为了活下去就拼尽了全力。如果二舅能够这样顺顺利利地走完自己的一生,能够无波无澜的过完自己的一生,那么就是辛苦一点,平凡一点,也没有什么值得说的了,毕竟大部分中国人就是这么过下来的。但命运是个很奇怪的东西,总喜欢给一路荣锦的人“锦上添花”,给已经位于谷底的人“落井下石”。上上周我下班回来,还未到家,母亲就打电话给我,听到她的哭腔,我就知道家里出事了,回家后果不其然,故乡传来消息,二舅在给别人家修房子的时候,从三楼摔下,伤势极其严重。下午三点被摔倒,医院,但由于太严重,医院不敢接收,又马不停蹄地送医院。此刻,就等着做手术,我表弟打来电话说让我们快些下去,说不准就是最后一面了。于是我们一家人匆匆忙忙从贵阳出发。医院时,已经有许多亲人在那里了,二舅还未送上手术台,就躺在急诊室里,我父母上去查看,低声问他,他那时还有反应,说是并不是很痛,只是觉得肚子很胀。我走上去,本来也想喊一声的,但却始终没喊出口来,此时此刻,这些似乎已经没有意义了。母亲因为太过于伤心,被人扶出去了,就我和一个表弟站在二舅旁边照看,这时表弟才给我讲二舅摔倒的经过。二舅是从三楼的板子上摔下去的,故乡的工程安全措施一向堪忧,包工头搭建的装修架子粗糙得让人触目惊心——就在房子三楼上,左右两边各掉一个铁葫芦,然后用铁葫芦钩住木板,人就站在这块毫无安全可言的木板上施工。二舅就是在施工的过程中,因为木板突然断裂而摔下去的。表弟说,幸好二舅摔下去的时候,拉住了钢丝绳,才没有直接坠地,不然很可能当场死亡。而坠落的力量有多大呢,二舅的两个手掌上的肉都被钢丝绳齐齐地拉掉,只剩下两个很深的凹槽。当天手术完后,我们本以为没有什么大问题,于是一家人又回到贵阳,但只过得四天,一天凌晨,表姐打来电话,说是二舅肺部大出血,估计不行了,让我们赶紧下去,于是我们一家人又连夜开车回遵义。医院时,所有人都哭成了一片,我二舅的儿子,躲在墙角哭得不行,一直在自责,觉得自己对不起父亲,让他一生没有吃过好的穿过好的。那一夜我们都以为是和二舅的最后一面,就连抢救的医生也说二舅的瞳孔已经涣散,脉搏几乎没有,人也已经没有意识了,好与不好只能听凭天意。但幸好第二天早上,医生又宣布说,还有救治的可能。当天回来的时候,我终于说出了压抑在我心头的不安,我问父母说,我看到所有人都哭成了一片时,我并没有想哭的冲动,我虽觉得二舅可怜,但心里却没有难过的迹象。我郑重地问我父母,我这样是否是不妥的。我父亲说,在这种事情面前,男的想的都是怎么解决这个问题,哭也无多大用处,所以男的大都是不哭的。母亲也找不到话来开释我,也只能附和我父亲的话,但我总觉得父母的解释有些不对,但我也找不到更好的理由来开释我自己,或许自己真的就是这么缺乏同情同理心吧!二舅最过于严重的地方,在于腹腔,可以说腹腔内的内脏都已经完全错乱了,再有就是断裂的骨头戳进了肺部,这段时间做的手术都是腹腔里的,光是一个腹腔在几天内就做了三四次手术了;其次是胯骨那里的问题,医生说胯骨基本是碎裂了,目前还不能做手术,因为一打开血会喷涌而出,要等别的方面稳定了下来才可以做,再其次是手肘,虽然也颇为严重,但和前两者可以危及生命的伤害比起来,已是可以忽略不计了。今天忽然看到表姐表哥他们发的水滴筹时,我是有过纠结的,因为我不知道我可以做些什么。像我这样的人,弄弄文藻或许还能胜任,但真面临现实生活时,就真是束手无策了。我要是有钱一点,也不必如此费心,我要是有能力一些,也不至于如此周折。我深深明白我是一个极为微小的人,所以在人生灾难面前,我常存着敬畏之心,所以看到别人需要帮助时,也尽可能地去帮助一下,我之所以这么做,并不是正出于公心,而是更多出于私心,因为我想的是,要是别人需要帮助时,我帮助了,那我需要帮助时,别人也会帮助我吧。这让我想起我高中时在公交车上喜欢给人让座的理由,我让座的理由绝不是因为自身素质,而是因为我知道我的父母也经常坐公交,我想的是要是我给别人的父母让座了,那是不是就有人也能给我的父母让座?正是这样的小小私心,让我在人生很多关键的时候,都站在了善良的那一方。现在我恳求大家也能站在我二舅这一方,他此刻仍旧在与死神搏斗。.7.12于贵阳点击阅读原文打开水滴筹:预览时标签不可点