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孩白癜风能治好吗 https://m-mip.39.net/baidianfeng/mipso_7749244.html难忘祖母
岁月回眸时的绝唱,河东柳绿时的挽歌
河东挽歌
杨孟冬
记忆中,祖母身材低矮,头上总是顶着一块白色蓝道道手绢儿,上身的对襟袄靛蓝靛蓝的,黑色的裤子打一个褶儿勒在腰间,腿上扎着白色的绑带,一双萝卜似的小脚拧着走路,一颠一颠的,像是在舞蹈。
祖母命薄,四十六岁就失去了我的祖父。对于祖父,我没有记忆。因为,他过世时刚解放没几年,而我出生于七十年代。因而,我的童年缺少了一份关爱,这也是我人生中的一大缺憾。
祖母生有二子,祖父殁后把长子过继与自家叔伯弟兄,次子留在身边,孤儿寡母,艰难度日。
伯父过继给人后,学校一毕业就当了正式教员,念及祖母生他育他一场,常给祖母一些零花。可惜的是,我出生那一年他得了重病,三个月便去世了。
丧夫亡子,对于一个女人来说,那是多么的不幸啊!
好在还有次子,也就是我的父亲。父亲黑瘦低矮,但很精明利落。这也是经历巨大悲痛的祖母,甚是欣慰的一点。
从我记事起,就一直紧随祖母。那时,我还没上学,父母亲每天都要参加生产队繁重的体力劳动。我就像一只尾巴,祖母走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,就连晚上睡觉,都依偎在她的身边。
祖母不善言谈,每天只是忙着干不完的活儿。纺线、织布、浆染、缝补都做得来,尤其厨房活儿那是井井有条。当时条件不大优越,但她总是想着法儿创造性的做好家庭后勤保障。什么呼啦汤、面辣子、葱花疙瘩汤、裤带面、鳖跳崖、捻麻食、哨子面、漏水鱼、捏疙瘩、包煮角等家常饭,一经她手就不同寻常,滋味别具一格。她还会烙一种香酥柔软的饼儿,不过,只能是家里来了特别客人她才会去做。小时候清晰的记得,老舅也就是她的哥哥一来,她就经常做这种饼。那时间,吃食很是稀缺,像我们这些吃嘴小孩除了年节平时就光盼着家里来客人。因而,老舅的每每到来,我都兴高采烈。祖母烙饼的工序不很复杂,但讲究技术含量。她先要看共几人吃饭,然后凭经验舀来白面,用凉水和匀,直至没有半个生面疙瘩。接着,就开始生火烧水,水的多少自行掌握,水一开就把和匀了的生面汤儿倒进锅里,用一根擀面杖儿入到锅里顺时针搅着,文火使锅里的面汤开始冒泡儿且渐渐变稠,直至搅不动了一看面色清透如玉,便熄火停手。这在农村叫“烫面”,一般妇女都做得来,但做得好就不容易了。烫面稍稍凉后,祖母双手蘸了些许油将其挖至抹了油的案板上。她把事先炒好的葱花一撮一撮揉进面里,直揉的那面儿光滑透亮即开始擀饼儿了。擀好的饼儿碗口大小,一张张整齐排放着。最后就是生火烙饼了,这是关乎饼儿优劣的一道重要工序。祖母在土灶上置一铁鏊,刷了生油,用麦草点火,待鏊面淌起蓝烟,便把生面饼儿放于其上,一鏊六张,只听鏊面“滋滋”作响,但闻香气扑鼻。祖母格外注重火候,一边往灶里入麦草,一边翻着饼儿。祖母说,这饼儿得趁热吃,凉了就发硬不好吃了。我们常常是边烙边吃,那饼儿油酥柔软,咸里带甜,可口极了。记得,那时的我一顿曾吃过四个。祖母年过古稀,烙饼时手脚麻利,就像一场非物质文化遗产传统技艺的现场表演,让人称奇叫绝。什么山珍海味,什么猴头燕窝,我认为祖母的烫面烙饼就是天下最绝美的吃食。
祖母勤劳俭朴,从不奢靡和浪费任何东西。一块手绢儿,他能顶几年。现在想来,仍不可思议。只记得她每每洗手绢时,只是打了肥皂轻轻揉,用清水透了绝不用手拧,只怕拧烂了,出水就晾在蔓子上,阳光炽烈些许功夫就干了,展展的像新的一样。祖母穿着朴素,衣衫裤子穿得不褪了色烂了洞儿不会下身。即便下了身,也要精心策划进行二次利用,能做补丁的做补丁,能做鞋面的做鞋面,能纳鞋垫的纳鞋垫,着实太烂了还能刷股子纳鞋底。记忆里,我们的鞋子,无论单鞋还是棉鞋,都是她用旧料精心做来。家里所有成员的鞋样儿,她都用牛皮纸拓下,平平展展的压在她的炕席边,以便用时顺手拿来。她会常常检查我们的衣裤,只要发现有洞儿或即将烂洞儿,就立即加以缝补。祖母针线活儿非常好,就连补补丁都让村里妇女们羡慕。她不是说衣衫上有个洞儿随便剪来一块布缝上就算了,而是特别讲究工艺处理,针脚细密不用说,关键是造型设计、颜色搭配让人新奇。我曾经穿着她给我补了补丁的一件上衣,上衣的左胸让我不小心挂了个洞儿,她巧手剪了个兔子贴上去,我一穿出都还以为是从城里新买的新潮服饰呢。七八十年代,煤气炉、电磁灶都还没有发明,乡村农户平日烧水做饭普遍用的是自盘的土炉子,烧的是碎煤与*土成比例和在一起的“湿煤糕”。讲究的人家,土炉子盘的格外漂亮,面上全用青砖裹砌,左右各设一窑儿,里面常有馍块红薯之类的吃食随意烤着,想起了拿出吃来很是香美。土炉子胃口不大,比较省煤,只是炉箅子不很细密,用火棍通炉膛难免就会有没燃尽的炭块儿掉下。我敢说一般的人家都不会顾及这些,炉渣满了就用簸箕搓了倒掉。而我的祖母绝不会这样,家里的炉渣不允许任何人倒,每每我的父母上地打工,她就开始在炉渣里拣煤核了。那着实是个脏活,用手一拨拉便是灰尘飞扬。祖母非常有经验,每次事先都往炉渣里洒点水,再用纱布缠住鼻子,这样拣起来就好多了。只是效率不高收获不大,每每两簸箕炉渣也就十数八个,大则如玉米粒儿,小则似绿豆颗儿。尽管如此,祖母都把它当作一项重要的家务活来做。
祖母特别刚强,一生没有吃过一粒药片。每遇头疼脑热,他都借助于土法儿。有时眼睛干涩疼痛,该是上了火,他就用捣碎的食盐化了凉开水清洗,每天三至五次,三两日就痊愈了。用食盐清洗眼睛治疗干涩上火有没有科学道理,我不知道,别人用此法儿是否奏效,我也不知道,反正祖母用了它就管用。有时感冒,头沉身软,肌肉酸痛,祖母就把生姜切了片在开水锅里熬着,待滚锅的功夫她拨来了葱白剁成马蹄形薄片放于大钵子内,调些调料和米醋,待锅开后朝钵里猛冲,葱白霎时浮于钵口花束一般,最后再用筷子蘸两滴香油,未入口则香气弥漫,祖母谓之“高汤”。那汤儿常常使我涎水直流,祖母每每做来都让我喝,她说人家是治病哩,你是为啥?我噘着嘴说我品味里,咋,不行!我的可爱常引来祖母“咯咯咯”地笑。有时感冒重了,“高汤”不灵验她就另出一招,她叫来我的母亲为她“挑穴”,她说这是排*的最好办法。按她的吩咐先挑“印堂”,母亲取来一枚针儿别于胸前,在她的眉间双手向外推抹,随即左手捏起一撮皮肉,捏针的右手闪电般快速,只听嘣的一声一股黑血涌出。母亲用吸纸擦去流血,又几番捏挤只见印堂发青凸起挤不出血来才停手。我在一旁盯着看,吓得心儿直跳。接着祖母又让母亲为她依次挑了太阳穴、大椎穴、肩井穴。夜晚,祖母蒙被大睡,一觉到天明。次日一早,我还在梦中,就听得她醒来,已在院里忙开了。我依稀听见母亲问祖母:“妈,好些了没?”祖母答:“你手艺越来越高了,我好好的了!”
祖母爱看大戏,虽不识字,但很懂戏文。我们村子小,财力弱,经年不唱戏。方圆十里流传着一句顺口溜:杨家庄太没有,不唱皮影便是木偶。祖母的娘家是个大村,在我们村南,只有三里路,几乎每年正月十五都要唱戏。每每剧团一到,老舅就套着骡子大车来接祖母。每次去看戏祖母都穿得格外干净,当然还要带着我。我们在老舅家一住就是几天,戏不看完不回家。受她的濡染,自小我就迷恋家乡戏。祖母把戏文总结成十个字:奸贼害忠良;相公爱姑娘。因了这些,我还没有成熟的心灵就注入了善恶是非观念。每每夜晚来临,我依偎在祖母的身边,听祖母说着戏文:《彩楼记》吕蒙正荣居相位;《白沟河》杨继业力保宋王;《窦娥冤》六月天白雪飘飞;《西厢记》张君瑞跳墙约会;《忠义侠》周仁献妻遭屈打;《反唐朝》薛刚练兵惩奸佞;《麟骨床》文嫣野心乱朝纲;《楼台会》山伯英台化蝶飞……一次次,我都在那戏文里进入梦乡。祖母经常忙着活儿哼着戏,我便是她忠实的也是唯一的听众。她也有犯愁的时候,但从不摔盆摔碗发泄心里的不悦。她心里一有不痛快,只是低头干活不说话,这时候我不会在她跟前淘气,而是察言观色借机让她哼戏,直夸她哼得好我爱听。时间长了,我发现这是让她开心最管用的办法。实在话,祖母哼戏很有味儿,尤其是哭腔调子,哀哀婉婉,悲悲切切,虽揪得人心碎,但很让人陶醉。那一年暑天,老舅去世,祖母接到报丧急急换了衣裳前往吊孝,我跟在她身后,一进老舅的村子她就以手绢掩面痛哭了起来。进门到得灵堂,她先是匍匐在地,后被人扶起盘坐一旁,仍还不停哭泣,她的哭声格外动听,简直就像悲情戏里的唱腔十八调。那时间,我忽然萌生一念,戏里是演员在表演,假若没有生活的亲身体验,演员的感情抒发定会受到局限,我希望台上的演员应该都来看看我的祖母,听听她的哭声,我相信你的舞台表演定会增强艺术感染力。祖母的哭声是真挚的,倘若她真的唱了戏,绝对是一位好演员。
祖母特别知趣,自己力所能及绝不拖累任何人。从我记事起,家里一直拮据,祖母从不乱花钱,一分钱她都想掰成两半花。八里开外的镇里每月一次逢集,我父亲都会给她两块钱让她去赶集。她一只手提着个口袋,一只手则领着我,到了集上她什么都不买,只是看风景一样闲逛。她之所以拧着小脚不嫌路远来赶集,目的是集上有大戏,她喜欢集日那热闹的场面。看完戏,她会给我买个黍面油糕吃,而自己总是以口袋里的酥酥馍压饥。祖母去的最远的地方就是镇里,平日只在家里忙着。她八十三岁那年,我初中刚毕业,也就是这一年她过门槛没迈过去摔了一跤。父亲请来了邻村享有盛名的接骨医生,医生看罢只是摇头,说摔坏了胯骨人老骨酥接不上了。祖母从此就上了炕头,再也没有下来。当时,哥哥要娶妻,父亲就拆了旧宅的西厢在新规划的院基上盖房。祖母的东厢仍还留着,她不愿意跟着我们搬到新房去住,已经不能行动自理的她完全依靠我们照料。暑假的两个月里,我一直陪在她的身边。祖母吃喝拉撒都在她的房里,我给她擦洗身体,倒屎倒尿,阳光好了我把她背下炕坐在大门口,尽量让房内通风透气,最大可能保持清洁卫生。每每见我为她倒屎倒尿,她都会自责,说她老而无用尽给儿孙添负担。祖母给她的窗上糊了一块长宽二十公分的玻璃,沧桑的面孔总是趴在那儿朝外看。每次为她送饭迈进大门,我都能看到玻璃内她渴望的面容。祖母已经吃的非常少了,她给我说一天就吃午间一顿饭。我心里一酸,知道她是怕麻烦我们。已经有了知识的我一直给她说一些安慰的话,一有时间,我就让她给我哼戏,逗她开心。哼完了戏,祖母一味地说:七十三八十四,阎王不请自己去。我笑着说,那是迷信,没有科学道理。祖母不知道什么是科学,只是劝我好好上学。
一年后,公元一九九零年春节刚过,祖母去了。其实,祖母临终前的月把日子里,家里已经有了充分的准备。可是,当那一刻到来的时候,我还是抑制不住悲痛的心情,急忙向老师请了假跑回家。未进家门,只见门楣纸幡高挂,随即痛不欲生,家人已经哭成一片。祖母挺直的躺在门板上,穿着我母亲为她纳好的老衣,脸膛慈祥而安静。为祖母举行丧葬的短暂时间里,我总是泪流满面,望着她的黑白遗像也是她唯一的一张照片,往事一幕幕总是浮现在眼前。出殡那天,天空飘着零星雨儿,没有一丝风,丧葬仪式格外顺利。傍晚,下了一场透雨。父亲说,雨洒新坟,骡马成群。我为之一动,泪水又迷糊了双眼,心里默默念着:祖母,我再也见不着的祖母,你安息吧!
那晚,全家人睡得很迟,父亲拿了两样东西给我,一样是三十八块六毛钱,一样是一块雪白的丝绸手绢儿。父亲说,这是你奶留给你的。
——噢,我的祖母!
我曾经多少次在祖母面前说,我一定好好上学,等将来出息了给你买好多好多的好吃的,扯很好很好的布料给你做衣裳。而今,你却离我们而去,这样的遗憾怎样才能补缺!
那有零有整的三十八块六毛钱,我没要,给了父亲。我说,只要那块手绢儿。
那块雪白柔软的手绢儿,我一直珍藏着,从未拿出用过。
我的心里,有它在,祖母就会在身边。
杨孟冬,山西永济人,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、山西省美术家协会会员、山西省水彩画艺委会会员、运城市美术家协会会员、永济市作家协会副主席、永济市美术家协会副主席、永济市本土文化研究会副秘书长。著有长篇文化散文《郡县源流》《亘古蒲州》等《昨夜的风》《运筹》《炫目的白桦林》《雪野》《今冬第一场雪》等多幅水彩画作品入展省级美术展览并获奖。
杨孟冬